「先识别后转介」是沿用已久、向情绪受困的年轻人伸出援手的模式。但社会事件及世纪疫症引发的「精神健康海啸」汹涌而来,旧有模式能否承接年轻人的需要?

 

  :香港中学校长会主席邓振强校长

  :香港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组主席郑宝君

  :基督教家庭服务中心社工张家宝

 

  「先识别后转介」模式是否足以妥善响应这大时代的精神困扰?

  :我们一直假设社会相对平和,人际间信任度高,校长只要寻找资源作出配对就好。但显而易见的是,香港今非昔比,学生对系统不信任,旧有的模式仍可行吗?这是我所担心的。

  :即使以往,也有学生以「垂直、zic zac、圆圈」等填法来敷衍了事。识别工具有效与否,取决于填表人是否愿意打开心窗,而若问卷要求留名,那么学生还要知道自己将向谁坦白。有些学生甚至会在自己的问卷上故意填上其他同学的名字。我不否定识别工具的价值,但在缺乏信任基础下,要怎样用才有效呢?这是我们要深思的。学生会问,填识别问卷有甚么意义?高分代表我有问题吗?如果我自觉没问题,那为甚么要给你识别?

 

  :作为临床心理学家,我一般会告诉年轻人,所谓识别工具,只是用来理解他多一点,分数并不代表甚么。我们怎可能用九条问题去量化一个人?旧有的「先识别后转介」模式没效了,正如我们都回不了一年前的社会。

 

  年轻人都不信任大人了?

  :学校社工常被学生视为学校的「爪牙」。去年九月,同事在中学做简单识别,请学生写出心声。有低年班同学叩问社会为甚么会变成这样,觉得人生没希望。也有同学直言死了更好。前线有前线的担忧,没出去的也有没出去的烦恼。年轻人都变得很敏感,有时社工因为担心他们,说一句不认同的话,他们就会退缩,不愿再沟通。

 

  有同事跑去支持参与罢课的学生,负责的主席同学直言:「这阵子大家都承受很大压力,如有需要可找社工,但千万别甚么都告诉他。」同事于是每天都经过那群学生的班房,每天都去打招呼,直至学生主动来叩门,接着连主席同学也来倾心事了。我们都得用几倍的时间来建立信任。

 

  :除小部分私人执业外,香港大部分临床心理学家都任职医院或政府机构,同样被视为建制中人。记得有「冲冲子」来见我,连在哪里读书都不肯说,全无信任可言。我告诉他,想讲多少就多少,也得保障自己。我们之间有权力差异,必须让年轻人明白自己的权益。我们见了四次,经历漫长的过程,释出很多的善意与尊重,他才愿意提起在警民冲突现场的经历。

 

  :香港年轻人受西方教育洗礼,民主自由早植根,大家回想人生首次一人一票选举,很可能就是在学校发生。九七前或回归初期,学校慢慢由填鸭教育,转为多讨论多合作模式,讲求共同建构知识,不一定有标准答案。二〇〇〇年教育改革,推动自由民主是目标之一,引入校本管理是分权的过程。我们鼓励学生多角度思考,传授西方普世价值,到他们踏足社会,却是两码子的事,那你想学生怎样?香港教育其实很成功。

 

  事情发展至今,掌权者觉得是学生的德育及价值观出了问题,自然想重新集权,课程愈管愈紧,中史得独立成科,国民教育及《基本法》教育必须上马。学校是公营系统的一部分,会被视为是执行政府指令的工具,学校和学生的张力会愈来愈大,这是学校的困局。

 

  面对不被信任的僵局,怎样的新模式才能应对精神海啸?

  :业界不能再专注于个人的行为情绪困扰,应由全人角度出发提供支持。社会事件后,我每次接触病人,内心都会带着一个小小的提醒,每个香港人都经历了疯癫的一年,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⋯⋯

 

  大家都成长了许多,特别是学生,远比我们想象中厉害,大多带着强烈的使命感,而他们确是未来社会的持份者,为自己的将来发声,无可厚非,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和需要。如果我们还自恃「食盐多过你食米」去说教,死得。我们需要合力建构一个集结资源的平台,引入青少年参与,一起讨论资源运用,由他们决定怎样帮自己。否则我们这群「老饼」只会留在云上拼拚命做,完全无法着地。年轻人白辛苦,我们白忙。

 

  :有同事在学校很受欢迎,学生有事第一时间找他,原因是他曾经帮助被捕同学。也有同事因为在集会现场碰见学生,相对容易得到信任。至于中层人士,我只求自己别过早自我审查,未收到投诉前先别退缩,庆幸在这位置上,暂时还有一点自主度。

 

  :早前有位旧生回来探望,他正在剑桥大读念社会学博士,有番话让我印象深刻,他说:「我今年二十七岁,都无法了解十七、十八岁的学生,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。校长,像你这年纪的人,经历过最美好的香港,人人讲制度,法治清清楚楚,专业都谨守岗位。

 

  如今的年轻人开始懂得关心社会时,已是曾荫权或梁振英时代,他们从未见过美好的香港。」这或许正是很多人投身社会运动的原因。

 

  如果要重燃年轻人对社会的信心,先要让他们知道,社会上仍有成年人愿意和他们同行,听他们说话,从他们的角度去想究竟有甚么可做,令香港变得更好。最简单一句,我们不会放弃他们,亦期望他们别放弃我们。

文章刊于2020年7月2日《星岛日报》

(系列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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